何狸

轻尘昭雨（十四）

　　“他还能撑多久？”

　　“不确定，短的话十天半个月，长的话半年一年也不一定。”

　　沈巍冰凉着手脚离开了医院。他待在那里也毫无意义。赵云澜昏迷不醒，医院紧急联系人名单上留的并不是他沈巍，第一位是赵心慈，第二位是赵大庆。他在法律关系上，与赵云澜，只是个完全没有联系的陌生人而已。

　　这会儿赵心慈和大庆都在医院陪着赵云澜，他留下也是多余。更别提大庆看他的眼神，赤裸裸的控诉，每一道目光都在说，你看，你自己睁大了眼睛看，全都是你害的。这就是你要的结果？你要的结果就是他死？

　　沈巍摇摇头，他没有。他一点都不希望赵云澜出事。哪怕这个人指甲盖儿不小心在桌角磕缺了一块儿，他都恨不得把所有的家具棱角磨平。他是他的心头宝啊，他怎么舍得他受伤。可是大庆不看他，也不想听他解释。沈巍只能狠狠的偷偷的再看了几眼赵云澜，然后默默的离去。

　　该去哪啊？

　　回家吗？云澜都不回去了，那个地方只能叫做房子，不能被称为家。

　　还是回地星好了。

　　那里暗无天日，昏暗阴沉，正适合自己这种天生就背负着黑暗的人残存吧。

　　把赵云澜最新的情况告诉了地星医官，让他们尽快想想办法，沈巍离开了帝君殿。信步走着，就来到了初次见到赵云澜的山崖边。

　　这里还是跟万年前一样的荒凉，连那两块他们坐过的大石头都没挪地方。当年他初识赵云澜，什么都懵懂，却喜欢什么都对他讲。对他信任，甚至连名字都由着他改了。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，明媚的，灿烂的，温暖的，他找不到什么词能够最合适的形容赵云澜，直到后来他追随赵云澜去到海星生活，见到了天上挂着的太阳。赵云澜跟它一模一样，永远光明，不停散发着让人开心的能量。

　　沈巍坐下来，看向旁边，没有人。夜半山巅，空空荡荡，夜风呜咽而过，天地间，安静的让人心慌。

　　沈巍不止心慌，他在害怕。

　　他不怕黑，他在黑暗里生，由黑暗中汲取能量，黑暗与他，一直亲密无两。

　　他不怕疼。受再重的伤也能自愈，疼痛不过是一种感觉，区别只是伤口大小和愈合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。

　　他，甚至在万年的等待中，学会了看开，学会了放弃。也在这一万年里，学会了平静的对待赵云澜的每一世懵懂无知，成熟稳重，娶妻生子，入棺盖土。每一世完结，沈巍都会现身一次。他会去赵云澜的墓前上一炷香，求他保佑自己尽快的找到下一世的他，然后再一次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的守着他。

　　沈巍看过那么多次赵云澜不在了，他为什么还会这么害怕？

　　因为，这一次他参与了，他进入了，他不是旁观者，他是赵云澜生活的一部分，赵云澜是他生活的全部。所以，当这个全部可能会消失的时候，沈巍陷入了从所未有的恐慌。

　　是我害了他。我想保护好他的，可惜，到头来，却是我把最大的伤害带给了他。

　　沈巍认错，他不该贪婪的索取自己不该得到的。

　　如果没有沈巍，赵云澜可以一直安安心心的当他的特掉处长，每天快活松散，破案组局，泡妞喝酒，事业风月，两不耽误。

　　如果没有沈巍，赵云澜安心在海星，边上班边晒太阳补钙，他那点墨水，哪能知道四圣器是个什么玩意儿。不知道就不会查，不查就能继续风流倜傥，玉树临风的当他人见人爱的赵公子。

　　如果没有沈巍，赵云澜不会研究圣器，就不会被反噬。不会因为要查案，被逼着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，差点断气。不会因为要对抗魔尊，很长一段时间活在黑暗里。更不会最后为了沈巍，被抓住，被折磨，差点就死去。

　　

　　所以，赵心慈是对的，大庆是对的，祝红是对的，甚至连地星那个见风使舵的传令官都是对的。沈巍不该和赵云澜在一起，他让他处于危险之中，四面楚歌。虽然万幸，大战之后，赵云澜因祸得福，寻回了昆仑神力。可天下之大，无奇不有，沈巍不敢赌，不敢拿赵云澜的命去赌一个不知是否安全的未来。他每一天都战战兢兢，如履薄冰，生怕赵云澜一脚踏进因他而产生的黑暗里，遇到危险，受到伤害。太多小心翼翼，慢慢演变成疲惫不堪。他时时刻刻都担心，非常累。赵云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天天被捧着从头照顾到脚，日子久了压力渐增，说了几次还不见缓解，心累。

　　两个人在一起，不是应该快乐吗？

　　快乐吗？并不。

　　那干嘛还要在一起。

　　赵云澜提了分手，沈巍清醒的知道，这辈子只要自己还正常，还理智，他就不会答应。

　　但是，他摔下山了。他中了迷药了。他在花族醒来的瞬间，看见灰头土脸，红着眼眶朝他走过来，伸出双手想要拥抱他的赵云澜，沈巍决定，忘记他。

　　忘掉一口一个“小巍”的叫着他的赵云澜，忘掉开着拉风红吉普在校门口接他的赵云澜，忘掉怕他冷会半夜偷偷给他盖被子的赵云澜，忘掉走路会帮他拿包，会牵他手的赵云澜，忘掉总爱粘着他，抱着他，亲吻他的赵云澜，忘掉那个...深深爱着他的赵云澜。

　　只有忘了他，沈巍才能说服自己离开他。

　　只有离开他，赵云澜才能重新好好的生活。拥抱着阳光温暖，而不是冰冷黑暗。

　　鬼王、神仙，原本就不该在一处的啊！

　　

　　他做的挺好的，沈巍想。这一次他干脆利索的断了赵云澜的念想，搬出了两人的家，逃离了他的生活。他把黑暗带走，留下光明磊落给他。

　　可赵云澜，非是不听话。

　　为什么不开心？为什么不肯吃东西？为什么不能听大夫的话，好好的活下去？为什么这样的折磨自己？沈巍抬手摸摸胸口，为什么看他这样一日日苍白下去，最疼的还是自己。

　　又做错了吗？

　　这一万年来，有什么，是自己做对的吗？

　　

　　赵云澜醒了。

　　现代医学日渐发达昌盛，各类稀奇古怪的药品，各种高精尖端的仪器，只要你还能有口气，医院就不会随便让你死。

　　所以，在赵心慈这位海星鉴一把手爸爸的强大光环下，龙城医院从上到下，从里到外，连只耗子都在没日没夜的祈祷，那个得了厌食症的赵姓小子可千万别挂。

　　赵云澜是被疼醒的。

　　主治大夫怎么说的来着，一定程度的疼痛，可以刺激身体器官的自愈和持续工作的能力，简单点说，就是你要给他上麻药了，他能舒服的一直睡下去，所以还是疼点吧。老话说得好，疼痛使人清醒，而清醒，能让人找回理智，冷静思考。

　　所以，赵云澜现在一边在无人的病房里，白着脸冒着冷汗，一边认真严肃的思考，那个粉色梦境的问题。

　　粉色的梦？还真是少见。

　　梦里的沈巍温柔体贴，像极了从前浓情蜜意时的样子。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？那为什么连亲亲抱抱，身体不适都那么细致入微似真亦幻，这么古怪稀奇？

　　可惜，疾病拖慢了人类的进步，也限制了赵云澜的思考。

　　医生高估了他残破身体对于疼痛的耐受力。很快，赵云澜就因为剧痛引发了抽搐，腹部伤口因为他的扭曲崩开，血很快在白色的床单下蜿蜒而出。赵云澜粗重的呼吸被卡在氧气面罩里传不出来，他像脱了水的鱼，慢慢的停止了挣扎，只剩手脚无意识的抽动，显示了这还是具活着的身体。

　　趴在窗台上的大庆，耳朵动了动，他听到了规律的滴答声，越来越急，像水雾遇到寒流突然转成了小雨淅沥。下雨了吗？黑猫倏的睁开眼，接着就闻到了满屋子的血腥气……跳下窗台，走进床边幻成人形的大庆差点滑倒，手一撑地，满掌冰凉的黏腻...

　　急救铃被疯狂的按响，赵云澜时隔几小时又被送进了抢救室。紧闭的门上那盏小小的显示灯，久久未熄……